查看原文
其他

吕正惠:莫扎特如何安慰我们|艺见


吕正惠,1948年生,台湾嘉义人。历任台湾新竹清华大学、淡江大学中文系教授。著有《战后台湾文学经验》《抒情传统与政治现实》《小说与社会》等。



说实话,在我和老吕不算很多的交往中,我总是为他身上某种特殊的禀赋和气质,感到既迷惑又好奇。换句话说,我对于台湾还能有这一流的人物存在,暗暗感到有些吃惊。得益于作者直言无隐的写法,我在一字一句读完(《CD流浪记》)全书之后,老吕云遮雾绕的身世和行迹,已经有了一个十分清晰的轮廓。这本书,也多少印证了我对他为人的种种猜测——简单来说,我觉得老吕是属于那种在文化和历史进程和时间洪流中,进化得不够好的那一类存在物。我的意思当然不是说,老吕这个人完全拒绝进化,而只是想说,他在进化之后留下了太多顽固而坚实的剩余物。


既然这是一本谈论西方古典音乐的著作,在阅读这本书的过程中,以下三个方面的问题,就不能不引起我特别的兴趣和关注。第一,作为一个拥有至少7000张CD唱片的资深“发烧友”,老吕是如何走上爱乐之路的?最初的契机是什么?多年来迷醉于西方古典音乐这一经历,给他的生活带来了哪些乐趣或助益?第二,老吕的欣赏趣味如何?他对西方音乐史有何特殊见解?第三,聆听古典音乐,在多大程度上影响到了他的世界观、文学观以及人生态度?


《CD流浪记——从大酒徒到老顽童》

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9月版



总体而言,老吕是一个生性散淡,热爱生活的人。他对政治本来没什么兴趣,与所谓的“英雄主义情怀”也一直保持着距离。在早期的一篇文章中,他对英雄主义主题在欧洲交响乐中的勃兴与衰歇,曾做过一番回顾。他明明不太喜欢肖斯塔科维奇交响乐中的英雄主义情结,却还是一遍遍地硬起头皮去努力地“倾听”,据说是为了避免掉入虚无主义的深渊之中。反抗虚无,拒绝随波逐流,似乎也可以解释他在非常时期对古典音乐沉迷的不得已。如今,从虚无主义的恐惧中挣脱出来的老吕,已经不常听古典音乐了,用他自己的话来说,就算完全没有古典音乐,日子也照样过得下去。但对古典音乐拯救他于水火之中的“恩典”,老吕一直深怀感激之情,并始终铭记在心,未曾或忘。


两年前,老吕引用《诗经·柏舟》中的一个精妙比喻,为自己几十年来的“爱乐生涯”作了总结。现在,我将相关内容摘抄在下面,作为这篇文章的结尾:


“心之忧矣,如匪浣衣。我的心就像一堆没有洗过的脏衣服,不但脏,而且臭,既然不洁白,当然也就不得安宁。这就譬如原来是一块白布,现在染上了污泥,染上了油垢,越看越难过。你如果把这样一块脏布放在溪涧中,让溪水不断地冲刷,只要时间一长,水能洗刷的都能刷掉,把布晾干,布虽然变干净了,但总会留下无法洗净的污迹。我觉得古典音乐就好比不断冲刷的山泉,我心灵的这一块布虽然再也不能恢复洁白,但至少布本身是干净的,那些污迹是人事历练中必然留下的痕迹,生命本来就该如此,心灵能够重新恢复平静,就是造化对你最大的赐福。”


摘自格非:解忧如浣衣——吕正惠《CD流浪记》读后

发表于“澎湃翻书党”




慢板:莫扎特如何安慰我们



文│吕正惠



前几年DG公司从卡拉扬的演奏中精选了一些“慢板”乐章,出了一张专辑。这真是个好主意:卡拉扬指挥的慢板弦乐之精雕细琢、“做工”十足,世所公认。果然这张CD畅销全球,让DG赚了不少钱。后来,菲利普公司也如法炮制,从海廷克指挥的马勒交响曲全集中挑了几个最有名的慢板,组成一张CD。马勒的慢板之精美,也仿如卡拉扬之“做工”,可惜目前还不知道这一张的销路如何。


其实这个“主意”我早就实行过。我把莫扎特钢琴协奏曲里我最喜欢的慢板集中转录到一卷录音带里,以便我深夜睡不着觉、放管弦乐又怕吵闹邻居时听。有一天我太太也坐在我旁边“监听”(她怕我喝酒),到后来反而她受不了,说:“怎么放这么悲哀的音乐。”我太太是“喜欢”莫扎特的人,因为我听的古典音乐她最早表示可以接受的就是莫扎特,而且她是从莫扎特的法国号协奏曲听起的,还会哼其中一段主旋律。她一直认为莫扎特的音乐“很好听”,到那一天晚上,她终于了解,莫扎特也会让你“难过”。


记得曾经在音乐杂志上看到一个女性乐迷写的关于莫扎特的文章,其中说到她喜欢莫扎特,她先生一直瞧不起,认为莫扎特就是旋律优美,没什么内容。一直到很久以后,她先生才承认,莫扎特值得一听。我想,这位“先生”大概属于“迂”的一型,认为只有贝多芬、瓦格纳、马勒这种作曲家才算是深刻的,这种类型的乐迷我想还有不少。


但是,我一直就很喜欢莫扎特,不怕人家笑我“浅薄”,就像我喜欢海顿一样。我喜欢海顿,因为海顿是农家子弟,而我也是农家子弟(我喜欢的另一名作曲家威尔第也是农家子弟,另外,也是农家出身的德沃夏克,我也正在想出理由去喜欢他——可惜他跟海顿、威尔第还是差了一大截),而莫扎特,正如贝多芬一样,出生于宫廷乐师家庭,“阶级成分”跟我不一样,而且他从小就在父亲带领下,专门弹钢琴博取皇帝及贵人们的喜欢和赏赐,然而,你还是不能不喜欢莫扎特。


如果你对“崇拜”莫扎特还没有十分把握,那我还想告诉你,很多神学家都很喜欢莫扎特,譬如大名鼎鼎的卡尔·巴特,请看他怎么说:


我曾经根据我自己的神学观点去寻找……我肯定我所表白的,那就是莫扎特啦……我几乎每天早晨都听莫扎特的作品……一味沉浸于“教义”上。


巴特讲的并不特指莫扎特的宗教音乐,而是他所有的作品。我初看这些话,老实讲,有点“不高兴”:怎么可以用我所不喜欢的“神学”去“玷污”莫扎特?不过,神学家和无神论者都可以“崇拜”莫扎特,这倒是一个思考的“起点”。


谈到莫扎特音乐中的“神性”,恐怕还需要从他这个人讲起。记得有一部电影,叫《阿玛迪斯》(莫扎特的全名是:沃尔夫冈·阿玛迪斯·莫扎特),我一个朋友去看了,气愤不平地跟我说:“简直在毁谤莫扎特。”原来电影中的莫扎特据说(我没去看)常常高声尖笑、得意扬扬,非常不可爱。我想了一下,觉得这很有可能,而且跟他音乐的“神性”可能还是相通的。


简单地讲,莫扎特这个人根本就没有“长大”过。自从发现这个天才后,他父亲把全部精力都拿来照顾他(他父亲说,培养这个天才是他一生的责任),所以,从某些方面来看,莫扎特完全不通“人事”。一旦他脱离父亲(莫扎特二十五岁脱离父亲掌控,十年后去世),他的生活就完全乱七八糟。他在维也纳也风光过好一阵子,要不是他有钱就乱花,后来也不至于就这么穷苦。


这也就是说,莫扎特的“感情状态”始终停留在“稚子”阶段,换句话说,他一直是个“天使”。要不然,你很难解释,他的音乐为什么始终那么“纯净”。很多人都会说,莫扎特的音乐简直就像“天使之音”,我想,这就是关键。


当然,小孩子也有悲哀的时候,也会哭,莫扎特音乐中的悲哀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才感人。譬如我们发生了不幸的事,朋友、亲人一定“劝慰”我们,教我们不要难过。我想最佳的劝慰方式应该是这样:你也难过得说不出话来,只是跟当事人一起哭,甚至抱住他哭。只有这种劝慰才是真诚的。莫扎特就是这样,当他伤心、难过,他就像小孩一样“纯然”地伤心、难过,一点杂质也没有。你听他的慢板(特别是钢琴协奏曲的慢板),就仿佛莫扎特在跟你说:“我知道你很难过,我也很难过。”然后他就哭了。


莫扎特是个天使,当天使来安慰你的时候,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呢!我一个得绝症的朋友,在逝世之前一段时间,就只听得下莫扎特的音乐。当我最悲哀的时候,特别在更深人静时,我往往也就选听莫扎特。如果你不相信,你不妨试听一下他的第二十三号钢琴协奏曲的慢板(我推荐肯普夫弹的,DG423885)。那种“纯净”的悲哀会让你在听完之后轻轻地叹一口气,心里想:算了,没什么好说的了。我很希望哪一家公司能出一张莫扎特的“慢板”。



校记:后来DECCA真的出了一套“小双张”,全部慢板(460191),演奏不一定是最好的,但不妨买一买。



《中华文学选刊》2019年第1期“艺见”栏目选载

选自《CD流浪记——从大酒徒到老顽童》

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9月版


阅读链接


亲近音乐的方式:

读吕正惠的《CD流浪记》


文│洪子诚


吕正惠先生的《CD流浪记》已经有四个版本。最早是1999年的台北九歌版,随后的三个都是大陆简体字版: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、广西师大出版社2010,和近日北大出版社的本子。这几个本子我都有。九歌版是2013年我在新竹交大上课的时候送我的。已经绝版,他手头好像只有两三本,所以面露难色,有些踌躇。这几个本子虽然沿用同一书名,但每一版都会增添新作,编排体例也有一些小的调整。初版除《代序》外,分“CD流浪记”、“CD心情”两个专辑,收文33篇。文化艺术版改为“CD文章”、“音乐家素描”、“CD心情”三个专辑,收文46篇。广西师大版的文章增加到55篇。现在的北大版就到了63篇了(新版收入的谈俄国流亡作曲家、演奏家晚年的故国之思,特别是有关舒伯特和里赫特的几篇,都是值得一读的佳作)。新版书名的副标题,也从前三种正襟危坐的“欣赏古典拥抱浪漫”,改为自我调侃意味的“从大酒徒到老顽童”。相对于初版本,北大版其实可以说是新书。不过当初的这个书名起的确实不错,已有一定知名度,所以作者没有打算另换一个名字。


《CD流浪记》是谈古典音乐的书,里面讲了不少音乐家的知识、掌故,但它不是音乐知识读物;对演奏家和各种版本的CD有精彩的品评,但也不是市面常见的CD圣经、CD购买指南。九歌版封底的推介语对它的内容这样概括:“蒐集古典音乐CD是一种乐趣,寻找CD是一种甘、苦夹杂的过程,聆听CD又是一种孤独中的自我安慰。听完CD后,对音乐家与演奏家肆意雌黄,也是一种无上的感受。”这段话解释了《CD流浪记》“流浪”的两层意思。一是为着CD而“流浪”,另一是在CD中“流浪”。蒐集、收藏CD的辛苦、快乐,为此节衣缩食,梦寐以求一旦获取的欣喜……在这本书里有不少描述。读了他如何寻找富特文格勒,如何“穷追”里赫特的那些文字,没有这样经验的我不禁感叹唏嘘。虽说我偶尔也为获得喜爱的CD而飘飘然,但他的那种气魄,那种痴迷,实在难以相提并论。我想这方面的表现,也就是人们常说的“活出精彩”了。吕正惠说,“事实上买CD的‘乐趣’并不在‘听’,而是在‘找’与‘买’,也就是大家常说的‘购物狂’和‘搜集癖’”。他在台北长泰街的家,几十米的地下室是他CD收藏、视听的处所。我曾经参观过,在那里一起看(听)80年代出版的《霍洛维茨在莫斯科》。当时,突然产生这样的印象:这是吕正惠的另一世界;这个世界是“地下”的,是属于“夜晚”的(他听乐时间大多是晚上)。这个世界和他的“白天”、“地上”的世界自然不能绝对切割,但也构成对比。这本书里有一幅图片,他坐在排列整齐、光彩熠熠的CD架前,文字说明是:“像个二手CD店老板”。可以看到,这个“老板”在他的“财富”面前是怎样的“得意洋洋”(他自己的话)。二三万片的CD,自然不是基于升值带来利润的期待。这让我想起本雅明的图书收藏。正如一位批评家的分析:本雅明将它们收集起来,置于他的关怀之下,并在这个由自己布置,留下手的印记,充满特殊气息的空间里获得了精神的安宁。


知道吕正惠先生的名字是90年代,但见面认识只有十多年;但我们算是“老”朋友了。我和他的学生的关系也很好,他们许多都研究现当代文学。吕正惠先后担任台湾清华大学、淡江大学教授,是汉魏六朝诗、唐诗和中国现当代文学知名研究专家,《抒情传统和政治现实》、《战后台湾文学经验》和《诗圣杜甫》都有大陆简体字版。音乐当然只是他的业余爱好。据我所知,许多人文学者同时也是西方古典乐迷,由于不是“科班”出身,亲近音乐、与音乐结缘的动机、方式也各种各样。记得第一次和吕正惠在万圣书园咖啡厅见面,对我为60年代台湾现代主义辩护他流露出颇不以为然的神情。但碍于初次见面也不好说什么。在一段时间里,我觉得他的文学视野和评鉴标准有太强的社会性和政治性。那天从他的那个“地下”和“夜晚”的空间走出来后,我纠正了自己认识的偏差。正如他的一个学生说的:“吕先生的现代文学批评,在评论对象上,我认为仍是有典律(canon,大陆多译为‘正典’)意识的,虽然他甚有‘齐物’的修养,对本土平民文学也极能将心比心,但更多的时候,他仍兼融了锐利的审美品位和社会感。”


出于了解人如何拥有“不同世界”的好奇心,读《CD流浪记》我便比较注意他亲近音乐的方式。书里有一篇谈贝多芬后期钢琴奏鸣曲,对于第31号(作品110)第三乐章,吕正惠在反复聆听(可能是波利尼的演奏,当页就配有波利尼CD封套的图片)之后写下这样的文字:乐曲一开始茫无头绪,这边一个音、那边一个音无目的地敲着,逐渐就形成了一个极度哀伤的旋律:


……说真的,我仿佛听见你在哭。但是,你又忍住了,转成了一个庄严的赋格,仿佛告诉我们说,像我这样历经艰苦与孤独的老人怎么可以哭。然而,哀伤的旋律又出现了,而且转成悲痛,这次是“长歌当泣”。但是,那个“泣”的旋律竟然逐渐又化成赋格,并且转回原来赋格的旋律。而且声音一直往上扬。最后的那个乐段我实在不知这么形容,我只能说那是“见”到上帝时的至福。从痛苦、绝望而到达至福,……(《贝多芬,你在想什么?》


吕正惠说这是用了“无法想象的形式”来克服、超越痛苦。可以引述另一位作家的分析来做比较。对“无法想象的形式”,这位作家具体指明为“赋格”和“奏鸣曲”的关系。他说,“在十分钟的狭小空间里,这个第三乐章(包括它短短的序曲)以情感及形式上奇特的混杂而独创一格”;“贝多芬将赋格(复调音乐的典范形式)引入奏鸣曲(古典主义音乐的典范形式)的时候,仿佛把手放在两个伟大时代因过渡而生的伤痕上……前一个时代始于12世纪的第一个复调音乐,直到巴哈,后一个时代的基础则是我们习称的主调音乐。”贝多芬在这个奏鸣曲,连同作品106号,都是试图让“两种互相对立的音乐概念”——表达安宁精神的复调音乐和主调音乐的主观性——共存,抚平它们之间的伤痕。这是贝多芬“梦想成为自始至今所有欧洲音乐的传承者”的抱负,他怀抱的是以“伟大的综合手法”来“综合两个明显无从和解的时代”——这个“梦”,要到荀白克(勋伯格)和斯特拉文斯基才真正实现。


这是音乐史、音乐形式变迁角度的感受和解读。吕正惠不同,他也谈技巧、形式——事实上,他对舒伯特作品,特别是钢琴奏鸣曲的版本复杂情况,对不同演奏家的处理舒伯特的不同方式,以及舒伯特在钢琴奏鸣曲体式上的创造,都有深入精湛的讨论——但他侧重的是乐曲呈现的精神、呈现的作曲家的生命史。也就是乐曲(通过演奏家)所传递的人的心灵痕迹、生命状态和它们的表达方式。用黄文倩的说法就是关注“精神性出口”。因此,在他的聆听、解读中,时势、作曲家、演奏家传记等外缘知识的参与就显得特别重要(传记等因素在音乐欣赏、解读中的必要性历来存在争议)。


“精神性出口”的追踪辨析在《CD流浪记》中是双重的:既是作曲家、演奏家的表达,也是CD聆听者借助乐曲的自我释放。比起吕正惠对作曲家、演奏家的品评来,有时候我可能更想了解这个聆听者找到怎样的精神出路。譬如他说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“渴慕”,而舒曼《交响变奏曲》经里赫特的一再变奏,终于证明这种“渴慕”或许只是废墟般的“绝望”——那个暗中的聆听者并不存在。他又说,肖邦《E大调练习曲》的“缠绵悱恻”,在波利尼手下变成晶莹、冰冷音符,而让聆听者产生人世间的猜忌与怨恨,痴情与痛苦都如辛稼轩说的“回首叫,云飞风起”,随着凌厉的琴音而化为乌有。他有些伤感地描述舒伯特那些钢琴奏鸣曲的“未完成”,“这就好比世界抛弃了舒伯特,舒伯特孤独地一个人走着走着,然后就不见了”。他推崇威尔第的咏叹调所表达的“燃烧而尽”的“激情之火”,还说“卡门不应该‘看上’荷西这种男人,他不会善罢甘休;荷西不应该受卡门诱惑,他没有力量承担失去卡门的痛苦”:这大概也是他带着苦涩意味的体验。他认为莫扎特歌剧表现的“水性杨花”与威尔第的“为情不惜一死”是人类感情的两个方面——但“与其用文明来把自己装扮成精致的禽兽,倒不如试着去扩展那一点‘几希’之处:激情之后的安然而死”……


这种关注方式的形成,既有社会时代的因素,也有个人生命经验的原因。吕正惠多处写到他是为着克服心灵的苦闷,安顿孤独、痛苦、愤懑的自身而听CD的;这在他90年代初的那段“精神危机”时间更为突出。在最初的版本中,为我们勾勒了一个类乎“波西米亚人”的形象,自我默认一种现代社会的流浪、边缘人的角色:与主流观念和体制(包括学术体制)的某种格格不入的疏离。因此,我们很能理解这个自我意识中“边缘人”为什么对浪漫主义时期音乐的浓厚兴趣,包括舒曼,特别是舒伯特。在全部文章中,舒伯特和里赫特都各占六篇。不错,也谈贝多芬,柴科夫斯基、肖邦、勃拉姆斯、马勒、肖斯塔科维奇、普罗科夫耶夫、巴托克……言语和情感的热度都难以和谈舒伯特等相比。有批评家认为,贝多芬之后的伟大音乐家当属勃拉姆斯,吕正惠对他却似乎是因礼貌而勉强成文,用了“北德佬勃拉姆斯”的题目,说他的笨重质朴中也会有深情、“幽怨”的表达。肖邦虽说也很“浪漫主义”,但他对他显然没有充足的好感,说他的倾诉类乎“表演”,有点“腻”(肖邦迷其实大不必在意)。对舒伯特可不是这样。他是在“寂寞难诉,痛苦无依的时候找上舒伯特”的;“在孤独和极端哀伤的时候,舒伯特无疑……更适合‘长相左右’”。他盛赞这位只活了31年的作曲家在《冬之旅》和钢琴奏鸣曲中的哀伤、孤独,以至愁肠百结令人心碎的绝望的表达,同时也指出在表现“流浪”、“漂泊感”的哲学化深度而远离肤浅伤感。肯普夫录制了《舒伯特钢琴奏鸣曲全集》后曾写下一段评论,吕正惠将它翻译摘录在这本书里。相信其中许多话,也是他打算说出来的:


他大部分的奏鸣曲不适合在灯火辉煌的大音乐厅演奏。这是极端脆弱的心灵自白,更准确地说,是独白。……不,他不需要外露的炫技,我们的工作就是陪伴着舒伯特这个永远的流浪者行走于各地,怀着不断追求的渴慕。……当舒伯特奏响他的魔琴,我们难道没有感觉到我们正漂流在他的声音之海,从一切物质世界中获得了自由?舒伯特是大自然的精灵,漫游于太空,既不严峻,也没有棱角。他只是流动着……这是他生命的本质。


稍感意外的是,在面对“你最喜欢的作曲家”问题的时候,吕正惠说,假如不把这个问题看得太严肃,那么“我的回答是:我喜欢海顿”(《我喜欢海顿》)。我的疑惑是,为什么沉湎浪漫主义的聆听者会“最喜欢”在19世纪浪漫主义时期“失去光彩”的海顿(他的光彩要到一次大战,特别是二战之后才得以复兴)?何况吕正惠相当留意音乐家、演奏家的相貌、气质,而海顿并没有吸引人的外表:身材矮小,肤色暗淡,脸上满是出天花之后的瘢痕,两条腿也显得过短。为了消除我这样的人的疑惑,吕正惠强调,“我可不是开玩笑,有事实为证”。接着就列举他购置海顿交响曲全集,匈牙利版的弦乐四重奏全集,俄国版钢琴奏鸣曲全集……花费的不菲资金。


后来,我相信了他的解释。海顿一生,“也许没有什么所谓奋斗的概念,也没有竞争、嫉妒、排挤、陷害,只是默默地、不断地工作”。他和巴赫一样,生活、经历没有任何奇特浪漫之处,就是兢兢业业过日子,忠于技艺,孜孜不倦;巴赫“一生的大事,除了换工作,丧妻再娶,就再没有什么好说了”。他们是“正常男人”,不是“浪漫自我”。吕正惠说:


当我听海顿时,海顿什么道理也没讲,我所感受到的只是绵绵细细、深深不已的生机,永远鲜活,清新,自然,而又变动不居。


海顿的时代生活有条不紊,作曲家和知识分子似乎也并没有赋予自己思考的责任,“未自诩天降大任”。海顿据说也从不与人为敌,亲切和蔼,为人和音乐都没有后来的那种神经质。这与“现代人”与“现代艺术”形成对照。吕正惠说,现代艺术家“都是‘有问题的个人’,每个人都在焦灼地寻找‘意义’,每个人都力求‘不要发疯’,或者‘努力发疯’”,而巴赫和海顿“可以让我们焦躁的心暂时恢复平静”。是的,巴赫、海顿都属于以赛亚·伯林意义上的“素朴”的艺术家。他们“不存在超越、达到无限且无法企及的天国并在其中进入无我境界的努力,不存在外在的目的,不存在把对立的世界——音乐和文学、个人和公众、具体的现实和超验的神话——融为一体的徒劳努力。”对这样的境界的向往,对“安宁”和整体性的追求的愿望,正是我们这些神经质的人不时需要的“难以治愈的怀旧病”:这种“回归”与海顿本身毫不相干。所以,吕正惠在海顿让我们“恢复平静”上,精到地使用了“暂时”这个状语。


至于书的副标题“从大酒徒到老顽童”,这个说法是对,也不很准确。确实,吕正惠爱喝酒,但也就是酒兴高,酒量则难以恭维。“老顽童”?有那么一点吧,其实远未达到。那是要身、心都卸下很多很多东西才能实现的。吕正惠未能,其实也大可不必去实现。在本性上,他接近于被他称为“以艺术代替革命”的波利尼:对从事的事情,认定的信念,“一丝不苟——极认真、极认真,认真到令你感到‘冷肃’”。


转自微信号:保马






《中华文学选刊》

2019年第2期目录


聚焦│Focus

刘慈欣宇宙:与更广大的世界遭遇

刘慈欣  黄金原野

选自《十二个明天》

龙 一  此夜曲中闻折柳(特约评论)

王 昕  交换一个更广阔的明天(特约评论)


黄德海  《三体》:大荒山寓言

选自《鲤 · 时间胶囊》


实力│Main Current

莫 言  一斗阁笔记(短篇小说)

选自《上海文学》2019年第1期


李佩甫  杏的眼(中篇小说)

选自《小说月报 · 原创版》2019年第1期


肖克凡  吉祥如意(短篇小说)

选自《山花》2019年第1期


孙 频  天体之诗(中篇小说)

选自《北京文学》2019年第1期


阿 袁  鸱(短篇小说)

选自《湘江文艺》2018年第4期


周李立  六号线(中篇小说)

选自《芒种》2019年第1期


锋锐│New Wave

马伯庸  卜马尾(短篇小说)

选自《鲤 · 写作课》


双雪涛  预感(短篇小说)

选自《作家》2019年第1期


澳大利亚│慢先生  魔王 · 跳河(短篇小说)

选自《花城》2018年第6期


张漫青  回形针(短篇小说)

选自《上海文学》2018年第12期


非虚构│Non-fiction

冯骥才  走进漩涡里

选自《漩涡里:1990—2013我的文化遗产保护史》


读大家│Reading Classics

加拿大│张 翎  伊丽莎白·巴雷特·勃朗宁:有一种力量叫罹病

选自《长江文艺》2018年第10、11期


书架│Book Shelf

中国台湾│龙应台  天长地久——给美君的信

选自《天长地久:给美君的信》


肖像│Portraits

胡 亮  窥豹录九则

选自《窥豹录:当代诗的九十九张面孔》


艺见│On Arts

张怡微  谁若年轻一岁,那他就不会明白

选自《新腔》


《中华文学选刊》2019年第2期

2月1日出刊




中华文学选刊2019年改版扩容

以更丰富的内容服务读者

每月1日出版,定价20元

邮发代号82-497

全国邮局均可订阅

中国邮政网上下单请扫二维码





留言互动,请关注中华文学选刊微信号





更多精彩请关注《中华文学选刊》2019年第2期

点击下方阅读原文标签,进入微店订购

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

文章有问题?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